穩穩坐在椅中,燕煌曦雙眼一眨不眨,定定地看着階下那個一身布衣,神態卻始終不卑不亢的男人。
人才。
這是他對他,最直觀的判斷。
如此人才,只放在福陵,怕是難盡其用,但現在,他的確需要他的精明,來阻擋那幫子人,或者說,是拖延,也是查探那幫子人,看他們究竟做到了什麼程度。
燕煌曦不說話,葛新也不說話。
王者的沉默是因爲他需要沉默,而下屬的沉默,個體而言,有所不同。
葛新是聰明的,他的聰明不止在於治理郡務,更因爲,他知道自己該何時開口。
正如,錢,要用在刀口之上,話,也分必說與不必說。
很顯然,葛新是個不喜歡廢話的人,他若說話,必是直中要害。
“查清稅款去向了?”
終於,皇帝開口,也是開門見山——同聰明人說話,不需要繞彎子。
“是。”
微微地,燕煌曦坐直了身子:“朕聽着。”
“那稅款,由稅官與原泰親王總管何炯五五分帳了。”
“啪——!”燕煌曦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,“好大的膽子,竟敢侵吞稅款!人呢?可有拿下?”
“不能拿。”葛新干脆利落地答道。
“爲什麼?”
“若現在拿了稅官,必會驚動何炯,何炯此人,原是燕煜翔的得力助手,跟着燕煜翔在福陵經營多年,根深蒂固,盤根錯節,牽一髮而動全身,倘若沒有十足把握,還是且慢下手的好,再則,即使拿了這一個稅官,下一個安放上去的人,也同樣會被何炯拿下,不若,拿一招——”
葛新打住了話頭,他相信,自己沒有說完的話,皇帝必然聽得懂。
慢慢地,燕煌曦收斂了怒氣,目光愈發變得深邃起來——這個男人,教他愈發地欣賞——試觀朝中,洪宇博學而板正,鐵黎知兵且善諭將,其他人也偏武略而少文才,可是這個人,精明,卻知進識退,更兼滿腹智謀,實在難得。
心內一動,燕煌曦和緩了面色:“以你之意,該當如何呢?”
“以靜制動,以不變,應萬變。”
“好。”燕煌曦點頭,“就依你所言,需要朕,調派人手,助你一臂之力嗎?”
葛新微愕,爾後緩緩擡起雙手,抱在胸前:“謝皇上隆恩,微臣——不需要,但是微臣,要從皇上這裡,討一樣東西。”
“什麼?”
“兵符。”
龍軀,微微一震。
燕煌曦再次定眸看住他,階下男子滿臉坦誠,毫無懼意。
“好。”燕煌曦毫不遲疑地應聲,拿過紙筆,龍飛鳳舞般寫下一道手諭,“你自去兵部,找尚書秦謙玉,就說朕的意思,授兵符於你,可自由調動福陵、青芫、甘陵、瑞平四郡的兵馬。”
“微臣——多謝皇上!”
這一次,葛新是心服口服,萬分實誠地喊出了這句話。
目送葛新離去,燕煌曦又及時處理了一些政務,直到落日的餘暉灑進殿閣,方纔揉揉酸脹的腰肢,站起身來,緩緩步出殿門。
沿着曲折的迴廊,他慢慢地走着,晚霞的光芒映在他英武的面容上,讓此時的他看起來,就像一尊清晰的聖像,散發着不容侵犯的光芒。
直到進了鳳儀宮的外宮門,那層光芒方慢慢地收了。
不管他在外朝如何威嚴,在這裡,他始終只是她的丈夫,她的男人。
“……管夷吾舉於士,孫叔敖舉於海,百里奚舉於市……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……”
殷玉瑤的聲音清晰地從宮門裡傳出,夾雜着稚子的呀呀聲。
天吶!一陣狂喜涌上燕煌曦的心頭——他的孩子,還不到兩歲,竟然就會呀呀學語了?
幾乎是腳不沾地,燕煌曦身影一晃,已然進了內殿,黑色雙眸中滿是光芒,咬字都有些不清晰了:“……寰兒?是我們的寰兒嗎?寰兒會說話了?”
“看把你高興的,”那女子擡起頭來,衝他暖暖地笑,眸底卻也漾動着驕傲,“當然是我們的寰兒。”
把兒子抱到他跟前,殷玉瑤側着頭,擦擦兒子的臉蛋:“來,叫爹爹——”
“爹——”小傢伙清脆地叫了一聲。
“寰兒會叫爹啦!寰兒會叫爹啦!”這一刻,梟傲的帝王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樣,並無任何分別,興奮而激動地叫着,舉起自己的兒子,在偌大的寢殿中來回走動着,將他的孩子,他的骨血,不斷高高地拋向空中。
“咯咯咯——”父子倆一清脆一渾厚的笑聲,攪動了滿殿的氣氛。
殷玉瑤那顆溫潤的心,剎那間滿是踏實和欣慰。
生命從來沒有像這一刻,那樣完滿。
夜幕垂落。
滿殿裡亮起燭火,照出父子倆汗津津的臉,殷玉瑤命人打來熱水,親自爲他們擦洗。
待一切收拾妥當,佩玟即領着人上菜,一家四口圍坐桌邊,一邊吃飯一邊說笑,其樂融融。
燕承寰學語的速度甚快,不到半個時辰,竟然將一段《孟子•告子下》背了個七七八八,讓夫妻倆大是震驚。
這一夜,父子倆鬧騰到將近黎明,殷玉瑤也被呱噪得沒法睡覺,幾次三番想提醒燕煌曦明早上朝之事,卻又不忍掃他的興致,只得強嚥下話頭。
幸而小承寰終究是累了,趴在父親懷中乖乖睡去。
將兒子放在兩人中間,燕煌曦傾身在殷玉瑤額上輕輕一吻,一雙眼睛黑得發亮:“瑤兒,我愛你,我愛——你們。”
良久,殷玉瑤定定地回視着他:“煌曦,我也——愛你,孩子們,更愛你。”
“唔——”男子滿足地嘆了一口氣,這才慢慢睡去。
殷玉瑤卻睜着雙眼,直到窗戶上透進幾許黎明的白,方纔朦朧睡去。
……
醒來之時,燕煌曦已經離開了,枕邊空餘幾絲微溫。
“爹爹呢?”小承寰也睜開了眼,嘟嘟噥噥地問。
“爹爹上朝去啦。”殷玉瑤輕聲哄逗道。
“上朝是什麼呀?”——小傢伙太聰明瞭,進步得讓人吃驚。
“上朝就是——”殷玉瑤想了想,認真解釋道,“治理天下。”
“……天下?”小傢伙磕巴了一下。
“嗯。”殷玉瑤點頭,叫進佩玟,命她替小太子穿衣,自己下了榻,披上鳳袍,走到妝鏡前,拿過梳子,細細梳理着烏髮。
“孃親……”小太子扭着腰,趴到她肩上,對着她的耳朵吹氣,“我們看……爹爹?”
“不行!”殷玉瑤乾脆利落地否定。
“嗚——”小太子撇嘴欲哭,表示反對。
“哦哦——”殷玉瑤抱過他來,輕聲拍哄着,無奈小傢伙不買她的帳,只是哭。
真是個淘氣鬼!殷玉瑤皺眉搖頭,無奈起身,拖着長長的鳳袍,慢慢步出寢殿。
“娘娘,”佩玟緊走幾步,輕聲提醒道,“早膳……要用嗎?”
擡頭望了望天色,殷玉瑤言道:“擺園中石桌上吧。”
“是。”佩玟答應着退了下去。
八月中了。
秋海棠、桂花、金盞菊,開得繽紛流麗,女子抱着稚子,慢慢地走着,步態優雅,就像一幀兒完美的畫。
一抹瑩白的人影,隱約立在樹下,遠遠地看着。
就像看到很多年前的她。
那個時候的她,也是這樣,懷着滿腔的慈愛,呵護着懷中幼子吧?是不是還有他呢?
這一刻,他終於懂了。
懂了她。
懂了他。
也懂了這一對年輕的夫妻。
他,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怨,放下了心中的恨。
是的。
再怎麼不計較,他也是個男人。
正因爲怨她的無情,怨她的背離,他選擇自我懲罰,將自己封閉在無極峰上,整整二十年。
紅霓,是我不能給你一片完整的天空嗎?
紅霓,是我不夠愛你嗎?
紅霓,是我不夠懂你的心嗎?
紅霓,你愛他什麼呢?
……
他反反覆覆問過自己很多次,沒有答案,直到此刻,看着那個一身幸福的女子,他那本就不多的怨與恨,煙消雲散。
應該是,燕煜翔,那個男人,能夠以他的英明睿武,給你心靈的滿足吧?
看着他指點河山,笑看風雲,看着他一呼百應,成就功業,你的心中,是不是有一種成就感?尤其是,當你看着自己與他共同創造的生命,那樣的幸福,更強烈與圓滿吧?
同爲男人,我無法給你這些,卻也不怨你嚮往這些,你是那樣堅毅的女子,足以配得上世上任何一位賢明的君主。
君至傲……只是閒雲野鶴罷了。
“前輩……”不知何時,殷玉瑤已經抱着孩子,站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寰兒,叫爺爺——”
“爺爺——”童真無比的稚子之聲,瞬間擊中君至傲那顆冷傲的心,就像一顆種子落進雪原,嘩啦啦長成一片森林。
“能——給我抱抱嗎?”禁不住小小孩童的誘惑,君至傲伸出手去。
殷玉瑤笑了笑,大大方方地把孩子遞給他。
“他叫——”
“我叫承寰!燕承寰!”不待殷玉瑤答言,小小稚子已經非常驕傲地道。
“承寰……”喃喃地念着這兩個字,君至傲的眼角微微有些溼潤——從這孩子俊氣的五官上,隱隱約約,可以看出幾許鐵紅霓的影子。
人類的傳承,真是個奇妙的事啊。
他,不排斥這個孩子,很顯然,小承寰也不排斥他,很快就纏上了這個看起來並不老的“爺爺”,和趴在燕煌曦身上時一樣地淘氣。
殷玉瑤折身,到石桌上取了碟桂花糕,回到君至傲跟前,溫聲道:“前輩,吃些早點吧。”
君至傲看看她,沒有拒絕,拿起箸子挾起塊糕點,放進口中慢慢地吃了。
燕煌曦回到鳳儀宮中時,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——殷玉瑤坐在石桌邊看書,再不遠處,君至傲拿樹葉當飛鏢,與燕承寰玩得不亦樂乎。
他們是那樣地投緣,比真正的祖孫更親,燕煌曦的脣角有隱隱笑意浮出——他正不知道該以何等方法,去化解君至傲心中拒人千里的冷漠,不想,這小小稚子,倒是發揮了百萬大軍的威力。
想當年,父皇精心籌謀,於百萬軍前將這男子擊敗,卻也折損不了他半分傲氣。君至傲雖敗,但對父皇,只怕從來沒有服氣過吧?如今,父皇母后,俱已安於九泉之下,可是這男子的孤單,卻不能不讓人感傷,倘若從今以後……
雙眸眨了眨,燕煌曦慢步上前,忽然伸手,將燕承寰半抱半搶地奪了過來。
“你——”君至傲空着手,眼裡甚至浮起絲憤怒,還有失落。
燕煌曦看得分明,卻有意激他:“前輩,這是——我的兒子。”
冰冷和傲氣,迅速覆滿君至傲的雙瞳,他當即背轉身,大步流星地朝殿門走去。
燕煌曦用手拍拍燕承寰的小屁股,小傢伙頓時福至心靈地喊道:“爺爺——抱——”
果然,君至傲的身影停下了。
想來世間,但凡還有點慈心之人,皆難抗拒小小稚子的嬌音。
“爺爺——”承寰又可憐巴巴地喊了聲。
默了很久,君至傲終是走了回來,定定地看着燕煌曦。
“你想要什麼?”
“我有想要什麼嗎?”燕煌曦誇張地瞪大雙眼。
君至傲冷睨着他。
“前輩要是喜歡,我就把這纏人的東西,交給你了——”燕煌曦言罷,把燕承寰往君至傲懷中一塞。
小心翼翼地護着孩子,君至傲定定地看着他:“不後悔?”
“當然。”燕煌曦毫不遲疑。
“不後悔就好。”君至傲眸中忽然閃過絲狡黠的光。
燕煌曦心中一動,當下就後悔了,想伸手把孩子奪回,不料君至傲身形一晃,人,已經沒了影兒,只留下句冷沁沁的話:
“燕煌曦,借你兒子十六年,權當償你母親一生情債。”
……
一向精明過人的燕煌曦,這下可是徹底傻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