嗡——嗡——
鐘聲顫鳴,在天元宮的上空,久久迴旋。
端坐於朝房中,埋首處理國事的衆多重臣們,齊齊擡起了頭,眼露疑惑——這好端端地,怎麼會有人……
“出去看看。”丞相商達第一個站起身來,疾步奔出朝房,其餘人魚貫而出。
嗡——嗡——
鐘聲,仍然在響個不停,渾沉之中,夾雜着幾許淒厲。
是天禧閣!
商達面色甫變,不敢耽擱,加快腳步,衣袂如飛。
天元宮中,共有四座大鐘,唯天禧閣與別處不同,因爲,只有當黎國國君駕崩,才能撞響此鍾。
儘管黎帝已有數月未曾臨朝,但朝中之事,在他與許忠銘的打理下,仍然秩序井然,就算許忠銘獲罪下獄,他依然以最快的速度,與幾名幹練的部臣一起,接手了他的工作,那麼這喪鐘?
巍巍天禧閣下,所有人停下了腳步,恭謹地拜了三拜,才由年最老,資格最尊者,斂袖正衣,拾級而上。
閣中空無一人,鐘鳴之聲已然遏止,唯有那不斷輕顫的鐘身,無聲宣告着適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。
四下裡仔細看了半晌,商達滿臉沉吟,工部侍郎左雲湊上前來,低聲問道:“丞相大人,您看這——”
商達正要發話,塔樓之下忽然傳來一陣喧譁,恰值一陣風吹來,帶着幾片白色的紙錢,落在商達腳下。
猛然一轉身,商達匆匆奔向欄邊,但見整個天元宮上空,無數白花花的紙錢如雪片般灑落,飄飄揚揚,蔽地遮天。
似乎嫌這場面不夠熱鬧,遠遠近近的宮殿裡,相繼傳出哀哭之聲:“皇上殯天——皇上殯天……”
商達和左雲匆匆對視一眼,情知定然是出了麻煩,不敢再多作停留,匆匆下了天禧閣,疾聲喝道:“快!隨我去轉龍殿!”
……
帶着滿懷的忐忑不安,衆臣們趕到轉龍殿,卻被值守殿門的禁軍統領嚴度給攔住了。
“商丞相,你們這是做什麼?和許忠銘一樣,要犯上作亂嗎?”冷冷地盯着商達,嚴度字字如釘。
對上他冷厲雙眸,商達正色道:“宮中所發生的異變,難道你沒看到嗎?我們要見皇上!”
“皇上有令,半年之內,任何人不得邁入轉龍殿一步,違令者,殺無赦!商丞相是要血濺當場嗎?”
雙方僵住了,誰都不肯後退一步。
“連本宮,也不能進去嗎?”
驀然地,斜後方傳來一道嚴厲的聲線。
商達和嚴度同時轉身,向來人看去,然後齊齊匍身拜倒:“微臣/末將參見皇后娘娘。”
來人,正是黎慕雲和黎鳳妍的親生母親,黎長均的元配,正宮文皇后。
看着嚴度,文皇后再度迫問道:“如何?本宮可能進去瞧個究竟?”
默然良久,嚴度一咬牙,“咚”地跪倒在地,衝着文皇后重重叩首:“若娘娘執意要進轉龍殿,請殺了末將吧!”
鳳眉微挑,文皇后擡指點向嚴度的額頭,卻只道出一個“你”字,便不知再說什麼好。
她與黎長均成婚近三十載,卻已多年不再承寵,至於黎長均隱在轉龍殿中,到底在鼓搗些什麼,她也不是很清楚。若不是今番之事實在太過詭異,她是不打算出這頭的。
可是,沒想到皇后之儀,遠不及君王之威,小小一個禁軍統領,寧不要性命,也不敢違逆君旨,由此可見,黎長均平日御下,是何等嚴厲。
當然了,任誰見過那些植在深宮中的樹人,都會不寒而慄吧。
無奈地嘆了口氣,文皇后正要離去,商達卻突然踏前一步道:“娘娘!宮中四處盛傳,皇上已然駕崩,此事非同小可!倘若消息走漏,讓所有皇族子嗣信以爲真,整個黎國必然烽煙四起,到那時,社稷危矣!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文皇后蹙眉,“可是本宮……”
“皇后可以前往宗廟,請啓定乾劍!”
“定乾劍?”文皇后頓時一怔。
“對。”商達重重點頭,“定乾劍出,凡黎國子民,皆要聽其召令,唯有如此,娘娘方能震住朝野重臣,王公親貴!”
“……”商達字字有理,文皇后卻只是沉默——她並非那種胸有大韜略,大氣魄的女子,偶然端端皇后的架子,或許還行,倘若臨危受命,實非她力所能及。
可是眼下勢成騎虎,若不如此,還能怎樣呢?
“……好吧。”良久的思索後,文皇后終於應下,轉身舉步,朝宮門走去。
商達眸中無聲掠過絲凜光,隨後跟上。
從天元宮至太廟,乘輦需一個時辰左右,再加上簡單的祭告、卜請,這麼一折騰,至少去了半日光陰。
半日光陰,在普通人看來,或許短暫得不能再短暫,但是對一場驚天之變而言,哪怕剎那須臾,也是分秒必爭的。
很明顯,文皇后雖然身處後宮數十年,卻仍然未有如此高的政-治覺悟,其實,這也不能怪她,一則有祖訓在前,後宮妃嬪不得干政;二則她自身才識有限;三則,有黎長均這麼一個厲害的皇帝執掌朝政,莫說她一個婦道人家,便是幹練機智如許忠銘者,又能如何?
是以,這位懷着忠直之心的文皇后,本着對丈夫的關懷,踏上一條並不屬於她的道路,也是一條,絕路。
她不知道,當她走出宮門的那一刻,所有的敗局,已成定勢。
黎長均很強大,可他再怎麼強大,也只是一個人,更何況,他長期浸yin於長生之術,抓了朝政之後,便再顧不得其他,所以,在天元宮中潛伏着的勢力,絕不止燕煌曦的暗人一股。
對於之前種種的造勢——鳴喪鐘、散冥紙、哭告,或許那些自刀山血海里滾過的“間諜”們,還不會相信,黎長均已經去世的“事實”,但,當他們親眼看到,文皇后走出宮門,前往太廟的那一幕,卻都會百分之百地肯定,黎長均,已經不在了。
誠如商達所說,請出定乾劍,固然可以號令天下,可有另外一點,他沒有說出口——那就是,只有在皇帝身亡,又無儲君承繼帝位之時,方可由太后、皇后,出面請出定乾劍,暫時壓制重臣及皇親,在最短的時間內,穩定局面,然後選出新君,以正朝綱,以安邦國。
可憐的文皇后,哪裡知道,自己已經成了別人手中爭權奪利的工具,她的這一行動,非但救不了黎國,反而加速了黎國的滅亡!
北城客棧。
“如何?”立於窗邊,燕煌曦手執酒樽,雙眸微眯,神態怡然至極,彷彿這觴城之中發生的一切,與他毫不相干。
“……魯王黎長傑,睿王黎慕安、慎王黎長淵,以及數位郡王、侯爺……都已帶着所屬軍隊,直奔觴城而來……”
“很好。”摩娑着下巴上纔剛長出的胡茬,燕煌曦微微地笑了,“緊鑼密鼓,讓他們好好地鬧騰鬧騰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還有,讓商達儘快拿到玉璽,給孟賽發一道詔書,讓他立即收兵還朝。”
“是!”再次答應一聲,仍然一身店小二打扮的南軒越退了出去。
轉過樓角的剎那,他微微側頭,眼角餘光掠過那男子修長的背影,繼而收回,快步離去。
曾經,他以爲他不過是個頭腦發熱,有勇無謀的年輕人,可是,經過前夜那一幕,他已經非常清晰地認識到,這個年輕的帝王,不但比他的父親更聰睿,更剛強,更果決,還有一種說不清的,令人折服的力量——但凡他要做的事,沒有做不成的,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,沒有不兌現的。
還有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浩然大氣,縱使是山崩於前,海嘯於後,也壓之不住。
微微地,南軒越心中,竟然起了幾許知己之感。
然後,在不知不覺間,變成一種認定。
這種認定,足以讓他更加堅定不移地,去執行他所佈署的一切。
……
黃昏。
半空裡陡地揚起了風沙,襯得那落日餘暉,顯出抹不祥的慘淡。
當文皇后捧着定乾劍,返回天元宮時,眼前的景象,讓她徹底地驚呆了——
不過短短半日功夫,那原本空曠的宮門外,竟然匯聚起不下數十萬的強兵,陣界分明,槍尖閃亮,領兵之人各自爲據,坐在馬背上,冷冷地對着那個手無寸鐵的婦人。
猛一哆嗦,文皇后手中的定乾劍,哐啷落地,臉色慘白如紙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“娘娘,”立於車旁的商達低聲提醒道,“請您,舉起定乾劍!”
顫顫地彎下腰,顫顫地拾起那把象徵着無上權威的定乾劍,文皇后將其高高舉過頭頂,剛要拔出,便聽得對面有人冷喝道:“祖訓有言,後宮不得干政!文氏一介女流,竟敢亂我黎國聖規,該當誅殺!”
“誅殺!”“誅殺!”“誅殺!”
立即,附和之聲四起,剎那間天地變色,風聲嗚嘯。
“商,商丞相?”眸中不由起了層水霧,文皇后楚楚可憐地看向商達——她這一生,何曾經歷過如此變故?早已亂了方寸,失卻自持。
那個被她寄望的男人,卻選擇了沉默。
“商丞相?”無奈的女人再次喊了一聲。
還是沒有得到任何迴應。
“商丞相?”她提高了嗓音再喊,已帶了三分淒厲——這主意是他出的,如今弄成這副模樣,教她如何收場?
終於,商達擡起頭,看了她一眼,想說什麼,還沒開口,對面的叫囂聲已再起:“慎王萬歲!”
“魯王萬歲!”
“慎王萬歲!”
……
“都別吵了,統統殺進宮去,誰先找到國璽,誰就是皇帝!”
……
微微地,商達挑了挑眉——皇上,這也是您計劃的一部分嗎?是不是,有些太極端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