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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寶銅便在偉能的陪伴下,看了幾個綠源新建設起來的礦點,乘坐吉普車行走在綠源的大山之間,儘管從小在這個地方長大,寶銅一直沒有機會這樣到處走走看看,他一處處溫習着那些曾經聽過的熟悉而陌生的地名,這些地名曾經在他成長的記憶中,從脣齒間一呼而過。現在,他要用心去聆聽這片土地的聲音,用眼睛觸摸這塊厚實的土地,遠走他鄉的遊子,再次踩在了這片溫實的大地上,頭頂上幽遠而遼闊的天空,連綿起伏的青山,令天地相接的雲層,綠源江溼潤的熱浪撲面而來。

他親眼看到了礦工們守着礦山幹勁十足的樣子,看到每一個礦點上,五星紅旗正在迎風冉冉飛揚。而他們身後,連綿起伏的山巒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如翻滾的波浪。他清晰地想起少年時第一次獨自坐在山峰看日出,第一次仰起頭看到大片的流星雨從夜空劃落,第一次在寂靜的午夜聽到鳳凰花緩緩盛開,第一次跳進江裡游泳裡,江水流過肌膚表面的清涼和愜意。

偉能在一邊滔滔不絕給他講述着礦山的發展和規劃,新的建設理念和發展藍圖令寶銅耳目一新,他記得在很小的時候,父親秦儒文曾經和他說過相同的話,那天,父親帶他爬上貓貓山頂,藍天遼闊,父親將他舉起騎在他的脖子上,爲了能讓他的視線看得更開闊更遠一些。父親說:礦山的發展是值得期待的,等你將來長大了,一定要爲礦山的發展盡到自己的責任和力量。

可是,父親出事後,寶銅開始恨極了這片土地,緊接着,姐姐的離家出走,接二連三的波折,食不知味的日子,幼小的他陪着母親擔驚受怕,最大的願望就是過上平靜的生活。那時候,寶銅曾經從心裡多麼痛恨這塊土地,只想着有一天能早日走出大山,離開大山,永遠不會再徘徊,不要再回頭。

他感覺到眼睛裡有一種溼潤的東西,揉了揉,不知道爲什麼,有時會無端流淚。小時候得過沙眼,風一吹,眼淚就嘩啦啦地往下流。會覺得難受、疑惑、狼狽,爲什麼是那樣一個愛掉淚的孩子。長大後,很多場合,在尚不自知的時候眼淚就已經落下來。假使別人看到,會不自然地別過臉,抹去,對他說,真不好意思。有人說,眼睛是人身上最容易衰老的部分。寶銅覺得,自己的眼睛真的老了。

偉能似乎看穿了寶銅的心事,他從口袋取出一根菸遞給寶銅,自己也點燃了一根,他說: 對於中國歷史上,近百年來、或者說近年來所發生的一些事情,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會覺得困惑、意外、難以猜測甚至難以理解,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也是傷害最深的。但仔細想想,這本身是完全可以理解的,世界上沒有一段歷史是平坦的,總是要經歷鬥爭、失敗,社會纔會得到發展。”

是。寶銅點頭,表示同意了偉能的觀點。他說:礦山現在真是今非昔比了,偉能,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,礦山將會有更大的變化。

現在,國家不是開始推行承包經營責任制嗎。現在礦區已經開始在籌劃方案,並且向上一級進行了申報,明年開始,將會推行廠長負責制和承包經營責任制,進行相關的勞動人事分配製度改革,提升工人們的積極性,讓工作效益和經濟效益掛鉤,你覺得如何。偉能情緒激動的把一番話一口氣說話,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。

好主意,我支持你。寶銅伸出拳,在偉能肩上來了一拳,倆人搭着背,轉身面向深藍的天空,山道上留下一輪深的剪影。

這份跨過二十年的心事,這份不解的少年情,只屬於一個人遠去的記憶和成長的天空,曾經模糊過,空白過,現在,面對這片大地,寶銅彷彿聽見了父親的招喚,明白了父親二十多年前對他的心意。

從礦山回來後,寶銅直接去了礦醫院,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們看到寶銅回來,都親切地過來打招呼。這些年,寶銅每次回來都會到礦醫院,一方面是爲了看一看陳醫生,陳醫生這些年對他的幫助最大。另一方面,也把自己學習到的醫療技術和醫生們交流,因此,大家也不把寶銅當外人,見了面甚是親切。

一名外科醫生看見寶銅,告訴他陳醫生正在手術,讓寶銅到他辦公室坐一會兒,陳醫生的手術應該了差不多結束了,寶銅答應着進了這個醫生的辦公室。

這位醫生是礦區醫院唯一一個在手術檯上坐着做手術的人,因爲他腿腳不利索,常年又需要做手術,一個手術做下來,腿腳腫得像個蘿蔔。礦山上的一位礦工知道了他的情況,就依照他的身高做了個木板凳,可以方便他坐着給病人做手術。

辦公室並不寬敞,牆上掛着一些X光片,綠源礦醫院自七十年代並進購了X光機,在整個市區的X光拍攝技術和分析都比較領先,寶銅慢慢瀏覽了一番,從醫療技術不禁又談到了陳醫生身上。寶銅問他:陳醫生身體如何,是不是經常上手術檯。

那醫生回答說:陳醫生一直堅持上手術檯,而且是主刀,你不知道,正是前段時間,上海市一家醫院的院長還邀請陳醫生回上海工作,他當時興奮不已,可是,這個消息第二天就在綠源傳開了,綠源的工人和家屬們全都涌到了醫院,都不捨得他走。陳醫生看到礦山職工們挽留的眼神,他謝絕了這個機會。

真的?那確實太可惜了。寶銅驚訝地說,在心裡想,陳醫生的精神真是令人可敬可佩。

也不奇怪,他的心在這裡停留了太多時間,已經對礦山有一種割捨不掉的眷念之情。那位醫生接着說道。

彎彎盤山路,青青綠源江。濃濃礦醫情,緩緩留心間。

綠色的木質窗框,紅色匾額懸掛在高處,白色字體的“文明醫院”尤爲明顯,院旁的綠色灌木叢中,紅色的楓葉隨風“颯颯”作響,俗話說得好,紅花還需要綠葉配呢,在那個年代,不管是礦山還是醫院,缺了誰都不行。濃濃的礦醫情,印刻在了礦山的一草一木上。

正在說話的時候,陳醫生就進來了。算起來陳醫生應該五十多歲了吧,雖然看上去滿頭青絲,卻談鋒機敏,眼神活躍,動作麻利,走起路來兩條並不健壯的腿相當快,人還沒有走到,爽朗的笑聲就遠遠飄了過來。如果不是看到他臉上的特別是眼角和嘴角細密的皺紋,如果不是看到他陷入沉思的時候目光中那種深含的悲憫,真看不出是五十上的人。

陳醫生老遠就伸過手來和寶銅親切地握了握,倆人坐在辦公室裡寒喧了一陣,詢問了彼此的情況,陳醫生關切地問寶銅:你這次回來住多長時間?

探親假,有一個月的假期吧,明天開始,就過來跟你一起上班。寶銅笑着回答。

陳醫生聽他說完,高興地回答:真是個好消息,明天我等你,一個月的時間,夠咱們好好切磋了。

窗外的紅楓葉,把陽光的光線反射進辦公室,雪白的牆面印出了春天的影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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