選拔開始的前三天,上脊山宗主長孫項於渾天殿徹夜難眠,翻來覆去地想着一件事。
當代修真學科,器修熹微,要論爲何熹微,大概可以寫出一篇長論文。
歸根結底的主要原因,一個是累,一個是貴。
民間有句俗語,打鐵還需自身硬,煉器不僅需要一副精密如儀器的腦子,更對身體素質有相當高的要求,綜合起來,這些年上脊山的報考人數逐年遞減,已經到了人才寡淡,復興之路微渺的地步。
面對嚴峻的現狀,上脊山宗主長孫項決定一搏。
五年前的秘境試煉,因爲主修弟子太少,他乾脆放棄推薦名額任其自生自滅。經過整整五年的鑽研與發明,這位百年間的器修天才終於突破境界,創造出了修真界歷史上第一個,純由靈力驅使的器人。
他對自己這件作品非常滿意,毫不猶豫把推薦名額填上去,結果不到半天就被打回。理由很簡單:不符合規定。
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器人,怎麼能夠參與秘境試煉?
打回申請的長老也是個不留情的,乾脆直接地指出:貴山沒有人才可出,也不必用這種方式,爲自己爭奪秘境資源吧。
這下長孫頊怒了。
一羣不懂藝術高高在上的傢伙。不僅侮辱他的作品,還如此揣測他崇高的創作心靈。
親愛的長孫宗主犟勁犯上來,十頭開山牛都拉不住。他壓根不信這個邪,在書房和打鐵房裡輪轉,夜以繼日地翻典籍,研究發明,山中童子更慘,原先每天捧着幾噸重的鐵塊來來去去,現在還要替宗主跑腿,找什麼呢?找人。
一個控靈卓越,且身體有殘疾的人。
器人不符合規定,說白了就是沒有自己的意識,長孫頊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了靈器與活人的容納度,與此同時,童子們很快在山下尋到了一個各方面都符合標準的人,長孫宗主親自登門拜訪,談要以後,迅速辦理的入學手續,然後火速將推薦名額填報了上去。
這一切進行的實在太順利,若是換作旁人,大概會心生疑慮。但長孫頊的腦袋和他煉的器一樣硬,天生就比別人少個心眼,只覺得自己幸運。
不出所料,憑藉強大的靈識和器體,新來的“長孫塗”在選拔賽中以滿分脫穎而出,成爲武試第二、綜合成績排行的第一名。
武試第一是祁墨,冠絕當天的游龍決沒有任何懸念。不過她算上筆試的綜合成績是六個人中的吊車尾,勉勉強強,才擠進了這個隊伍。
在清泓交換生隊伍離開學院的當天,岑疏亓忽然忙了起來。那還是學院裡的弟子頭一回,看見岑長老髮髻也不梳,眼妝也不抹,甚至指甲也不塗,光天化日在學院裡來回奔走,緊鎖眉頭。
他當然忙,因爲學院裡多了一個外人——那個蠱師。
蠱師名叫連萱,經過一番運作,岑疏亓絞盡腦汁想了一個“助教”的名頭,才順理成章讓她留在了清泓。
可是才三天不到,此人的毛病就漸漸顯了出來。
首先是挑嘴,非常挑,而且挑的很詭異,豬、牛、狗肉不吃,蔥薑蒜也一併拒絕,甚至香料都統統不要,展現出了必死的決心,說不吃真不吃,絕食的那種。逼的岑疏亓找了好幾個廚子兜兜轉轉,累的腰都快瘸了。
沒辦法,連萱是目前唯一能夠吊着黎姑命的人,再不奈何,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在清泓餓死。
其次是月事。
岑疏亓最崩潰的就在這。
修仙者日常潔淨靠淨身訣,偶爾泡個澡洗個腳,那都屬於休閒放鬆的項目。但這位蠱師不一樣,她是個不修仙的凡人。
不僅不修仙,而且絕不允許旁人將靈力用在她身上,無論目的好壞。
岑疏亓屬於學院總事務的一把手,白否將監管犯人的任務交託,所以來月事的第一天,連萱理所當然地找到了他。
“我入月了,”她直截了當,看着面前狂咳不止的人,語氣平靜,“你得給我找點月事帶的材料。”
岑疏亓簡直目瞪口呆。
他憋着氣“你”了半天,沒“你”出個所以然,只好灰溜溜接過連營的材料清單,安排人下山購置。
倒騰了幾天,累壞了的岑長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,嘆了口氣。此女,簡直不像是活在這裡的人。
“你當真是穿的?”
祁墨點頭。
山洞很淺,晴朗的陽光從外面照進來,在石頭疙瘩上傾瀉流水般的光華。同人不同命,同樣是穿過來,他們一個穿成了路人甲,一個穿成了女主角。同人也同命,譬如現在,兩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悲慘的神色,像在照鏡子。
“其實我沒看過原著。”祁墨沉默良久,開口,“如果不是你告訴我,我都不知道我是女主。”她兌這話時的語氣半真半假。
姚小祝的眼睛瞪大了。
“也就是說,”他打量着祁墨,似乎是在評估話裡的可信性,“你連自己是女主都不知道?”祁墨沉默。
“那渣男呢?”姚小祝持續不可置信,“你既然沒看過原著,是怎麼對付渣男的?”祁墨; “……
祁墨:?
她皺眉,“你在說什麼?”
祁墨的態度讓姚小祝一頭霧水。考慮到她沒看過原著,姚小祝思量斟酌了一下,鄭重道: “你應該是重生的。”
祁墨:???
事情的走向逐漸不對勁起來。
姚小祝偏偏篤定得很,“你前世天賦異稟,但是因爲戀愛腦愛上了一個渣男,爲了他犧牲自我,不又自斷前途,還挖了半顆心挽救他的修爲。最後他和閨蜜聯手整了你,最終,你在經脈盡斷和家毀人亡中悔恨死去。”
“……”
戀愛腦渣男?
半顆心??
家毀人亡中死去?
好一個經典戀愛腦爆改劇本。就是聽上去和她完全沒什麼關係。
“按照道理來說,這一世,是你打臉渣男,怒踹閨蜜,殺夫證道飛昇成神的故事,”姚小祝還在繼續,看上去真的很好奇,“快,跟我說說,你是怎麼踹掉那個渣男的?”
祁墨安靜地望着他。她在思考,假如這個老鄉撒謊,其中的可能性有幾分。
畢竟確實沒辦法忽略,爲了降低她的警惕而編纂出一套故事的辦法。
但是看着他迫不及待的表情,祈墨又陷入沉思。真要算起賬來,似乎從遇見姚小祝那天開始,就只有她騙他的份。
一個人扮傻能扮到這種程度嗎?祈墨看着他迫不及待聽八卦的神情,臉色一沉。
不,這是真傻,
“….….”
她沉重地將手放在姚小祝的肩膀上,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。她突然問:“你的系統呢?”
“系統?”
姚小祝撓撓頭, “怎麼說呢,我這個系統有點脾氣,神出鬼沒的,只有在它想出現的時候纔會出現,平時叫都叫不出來的。”
祈墨不置可否。
“你看完那本小說了嗎?”
“當然沒有。”姚小祝說,“我先看了網上的推文劇透再去看正文的,剛看個開頭手機就砸臉了。”
“……”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明晰,祁墨又道, “所以到目前爲止的劇情,都是系統跟你說的?”
“當然。”
說到這裡,姚小祝又忍不住想吹捧幾句,卻被祁墨打斷: “你就沒發現主角名字對不上?”
姚小祝一怔。
“那當然是改名了唄,”他說。“女主角爲了拋卻前塵重新開始,換了個新名字從頭再來,不是很好嗎。”“這也是系統跟你說的?”
“….…”
姚小祝漸漸回過味來,他猶疑地打量着祈墨,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
“不重要。”祈墨離得更近了,不遠處在安手臂的長孫塗察覺到什麼,回頭看見這一幕,眼睛裡明明暗暗。
“你再仔細想想,小祝。”祁墨輕聲,念名字的時候似乎帶着某種奇特的韻律,重重敲在姚小祝的大腦皮層,“你的系統在哪裡?”
我的系統在哪裡?
姚小祝暈暈乎乎。
對啊,
系統呢?
我是它的宿主,是互相捆綁的關係,難道不應該時時守在我身邊,爲我出謀劃策,提供金手指策略嗎?
爲什麼時而在,時而不在?
是不想在,還是根本就不能一直在?
姚小祝一醒。
背後冷汗如雨,他嘴脣發白,腦子裡混亂一片,過往種種線索在此刻以一種扭曲雜亂的方式串聯,一時半會撿不起來。祁墨把手輕輕放下,往旁邊挪了挪,給他留出了一些空間。
他的喘氣有點急: “你——”
“我不能跟你說太多,”祈墨打斷,眼睛瞥着避音符的時間限制,“很多事情,還是要靠你自己才能發現,看你的反應,大概早就發現了一些不對勁,對麼?”
“……”
“我們兩個暫時還不是同一陣線的人,等你最後想清楚該相信誰之後,”祈墨頓了頓,“可以來找我
姚小祝: “….…”他的表情有些呆滯。如果系統是假的,所有任務,那些積分都是假的。
“我們回不去了。”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。
“我們回不去了,對不對?”
姚小祝看着祈墨,表情中帶着一點麻木,一點絕望,一點乞憐。
一本小說走到盡頭,被選中的人完成任務,就可以回到現世,重新開始生活。可現實卻是,他們都不是被選中的人。
祈墨和姚小祝,只是兩個來自異世界被捲入其中的倒黴蛋,如此而已。
是的,沒錯。
他們已經遠離了那個世界和附帶的所有回憶,從今往後,他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遠離以前,並且逐漸變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。
他們再也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