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墨有一個從沒有與外人道的秘密,那就是,她每天晚上都會做夢。
睡眠像是靈魂的某種沉溺,浸在剛好沒過口鼻的淺水,一切近在咫尺,卻又無法呼吸,當她選擇沉睡,相似的夢境便會降臨,日復一日。
那是一片極荒蕪怪誕的樹林。
萬千植椏宛若琉璃,伸張出奇詭的角度,在頭頂蔓延覆蓋,祁墨總是聽到腳步聲,噠,噠,噠,偶然踩碎地面半透明的枝幹,皸裂剎那,微弱的嘆息遙遙升空。
誰在那?她感到迷茫,然後發現,眼前的景象仍在不斷地前移,於是她恍然大悟,原來這裡只有自己,前行的也只有她自己。
枝丫之上的蒼穹,彷彿高不可攀,又彷彿觸手可及,沒有顏色,似乎也沒有盡頭,唯有無數個大小各異的漩渦,以極其緩慢肉眼不可察覺的微妙速度旋轉,像是一幅荒誕靜止的畫。
停下來。
祁墨還在往前走,臉上只餘空洞,宛若夢遊。
她對自己堅持不懈地說道,停下來。
沒有人能夠阻止。
哪怕大羅金仙在世,九轉神佛下凡,誰也阻擋不了,一個已決意去死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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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衾被的加急訂做信息已經送到棉莊了,新衣也在全力趕製中,棉莊的人想問問被面繡紋的樣式……宗主?”
房心殿內,話語戛然而止,傳信的弟子愕然擡首,面前已然只剩一桌一硯一線紙鶴,和幽幽燭火投射下晃盪流淌的光影。
半刻鐘前,鏡花草廬外。
灼眼的赤紅法陣在瓦屋上方蒼穹盤旋,猶如天道信手畫下的輪盤,瑩紅的光線映射的整片天光都暗淡下來,宛如一條薄薄的紅色巨河,在地面上緩緩流淌。
岑疏亓御劍而來,只見相一山真人悟桑、居黛山宗主冥秦月、上脊山宗主長孫頊、望君山宗主談烏候,加上他,學院內五大山門核心人物齊聚草廬前。岑疏亓劍還沒收起,劈頭蓋臉就是問:“鑰匙在何處現世?!”
卻見眼前這羣人個個面色凝重,氛圍一時沉默,岑疏亓正欲開口,被冥秦月打斷:
“仙盟消息,”那兩彎描摹的極標緻的柳眉微蹙,冥秦月一改往日鶯聲韻音,難得沉聲道,“在東洲。”
岑疏亓一下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,他噎了半晌,也沒噎出個好歹,反倒是眼神緩緩落在了冥秦月一襲惹眼的淡紫薄紗衣裙上,輕紗緊貼,遮掩不住肩臂白皙的肌膚。
岑疏亓向來和此人不對付,腦子還沒反應過來,話語已如利箭般已經脫口而出:“學院內部,身爲師長帶頭穿奇裝異服成何體統?”
“……”
一旁的談烏候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緋紅錦袍,摸了摸鼻子,面露尬色。
冥秦月心裡冷笑,老孃素日裡規規矩矩關心則亂跑出來一回讓你小子挑着刺了,臉上卻脣角沐笑,一雙自帶勾勒的狐狸眼被法陣紅光映襯的愈發鬼魅,上下掃量,訝異道:
“岑長老,身爲人師當言傳身教,學院內帶頭濃妝豔抹成何體統,還有你這頭上琳琅滿目的,”纖纖玉指點了點自己的素髮,語帶嘲弄,“又是什麼呀?”
岑疏亓愛胭脂打扮不是秘密,衆人又齊齊看向他髮髻上被紅光映亮的滿頭珠翠,談烏候欲言又止,忍不住委婉發聲:“岑兄,我上次問你還錢,你說手頭緊張……”
岑疏亓朗聲:“我怎麼會騙你呢談兄!”
“……”
他不在意地揮揮手,指尖丹蔻晃眼,紅脣一開一合,氣質是要多灑脫有多灑脫:“嗐,不過都是些民間僞真的贗品玩意兒,不值一提!”
冥秦月語氣幽幽:“是嗎,我看真人頭上這一支海棠明珠釵,好像是我一個月前當掉的二手貨呢。”
岑疏亓臉色一變:“你!”
眼見着這兩人又要掐起來,談烏候連忙熟練地打着圓場:“好了,好了,錢財首飾乃身外之物,既然鎮元陣已開,眼下要緊的是先找到東洲的鑰匙…………怎麼了頊兄?”
長孫頊擡了擡下巴,衆人看向悟桑,後者依舊一襲寬袖舊袍迎風而立,露出乾瘦肢腕,凝目看向鏡花草廬的大門。
所有人順着看去,緊接着都發現了異常——書齋大門一向爲弟子方便而常開,今日怎的閉上了?
長孫頊喉嚨裡溢出嘆息:“看來不止我們關心則亂啊。”
話語間,悟桑緩緩起手,掌心似乎凝滯着某種風勁,一張爆破符無聲無息地貼在了大門,下一秒塵裂石濺,瓦屋大門被一掌轟開!
哪還見得清朗大殿,唯有紫黑色的濃霧猶如汁液霎時流淌傾瀉。門口幾位皆是臉色一滯,隨即數道目光猶如利箭,齊齊射向丹修專業山門宗主談烏候。
談宗主:“…………”
他的聲音鎮定:“不,等一下。”
“通知信塔,今日所有考覈暫停,讓各學院弟子切勿靠近鏡花草廬,”悟桑卻不待解釋,嗓音微啞凝重,冷冷瞥了一眼談烏候,“解了這毒霧,可比浪費脣舌來的有用。”
言罷飛身入局,談烏候哭笑不得也只得跟上,留下其餘人面面相覷。冥秦月率先開口:“我去通知信塔。”
“我去巡邏維持秩序。”長孫頊面不改色緊跟其後。
岑疏亓:“……”
他只得認命:“行,我進去。”
穿金戴玉的背影隱沒的那一刻,冥秦月擡腕柔勁而轉,徒手憑空捏陣,封住了源源不斷外溢的毒霧。
鏡花草廬內。
“無圻鈴——”
“你到底是誰!”
看到眼前一幕,紀焦已是神色驟變,他化作一道流風追上去,高大身影貼地拾起血泊裡的抵君喉劍,低聲道一句“得罪”,順勢毫不猶豫,劈斷了狂人的另一條胳膊!
鮮紅淋漓,失去雙臂的狂人後退幾步穩住身形,卻仿若毫無知覺般,臉上堆積着如癡如顛的笑容,紀焦被這詭異的畫面激的一陣牙酸,擡劍正欲補刀,卻忽然一滯。
姚小祝又又氣喘吁吁地追上來:“少俠———”
話尾戛然而止。
他抖索着嘴脣,看着不遠處腹部插着一截血淋淋手臂的熟悉身影,如夢似幻道:“老,老……”
老鄉?!
眼前的一切已然超出姚小祝既有的認知範圍。
夢魘般密密織起的毒霧中,滴滴答答的血液淌落在地,濃郁腥氣溶進霧裡,被砍掉雙臂的弟子詭異狂笑,被洞穿內臟的老鄉了無生息,姚小祝的心臟在喉嚨呼之欲出,還有少俠,少俠——
噹啷一聲抵君喉落地,紀焦臉上金紋如潮水般褪去,他悶哼一聲痛苦跪地,姚小祝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,面如死灰地叭叭道:“跟你說了等等嘛,這霧有毒,你看不出……”
姚小祝盯着紀焦手背上發黑的駭人血口。
半刻鐘前紀焦天降神兵制衡狂人,大概就是那時,被狂人手持匕首劃傷了手背,姚小祝再遲鈍,此刻也明白過來,匕首上恐怕淬了劇毒。
毒上加毒,效果往往不是互攻,就是相乘,不僅如此,紀焦冒險引氣入體以毒淬體,還在毒霧裡運轉靈體打鬥一番,姚小祝實在無法想象,他是憑着什麼樣的信念支撐,才能堅持到現在?
手腕忽然被攥住。
“救,救……”
一團腥血涌上喉間,嗆住了紀焦接下來的所有話語。
“別說話了。”
姚小祝往紀焦嘴裡塞了顆不知名的藥丸,沉聲站起,他疾步走向祁墨,四肢發軟地站定,從囊袋裡顫手掏着藥丸,就在他試圖喂進去的時候,面前人卻忽然睜眼,鳳眸裡沁着最後一絲餘光。
“……”
不知爲何,即使腹部被洞穿,這在和平年代成長的姚小祝看來幾乎等同於死,但少女依然站立着,好像被水泥澆塑在了原地。她努力地看着面前的人影,然後脣角很輕地扯起一抹笑,除了臉色白得恐怖,看上去就和最平常的那種笑沒什麼兩樣。
“是你呀,老鄉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的系統呢?”
她的聲音很輕,輕的像夢裡最隱秘的那道暗語。姚小祝張了張嘴,忽然失去了方向,彷彿重重迷霧在一剎那圍裹過來,他茫然地看着祁墨,想起什麼似的擡手,指尖發顫捏着藥丸:“你快……”
姚小祝瞳孔微縮。
祁墨閉着嘴脣,蒼白如紙,衝他笑了一下。
“不用啦,你……”
———你可以回家了。
身後紀焦嘶聲:“小心——!!”
失去雙臂的狂人並未倒下,他眸中血絲瘋狂燃燒,幾乎吞噬了漆黑的瞳仁,竟如傀儡般甩着雙腿瞬息間貼至近前,狂人的口腔張開了一個可怖的弧度,對準姚小祝的脖頸狠咬下去!
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瞬間。
姚小祝看着祁墨的口型,耳邊響起紀焦的呼喊,脖頸上是史無前例撕裂的疼痛,在這被危機淹沒的時刻,姚小祝漆黑的眼底,卻突兀地映出了一隻手。
時間在那一秒無限延長。
周圍嘈雜排山倒海般退去,沒有聲音,沒有疼痛,只有一隻骨節分明的手。
修長的、白得近乎透明,骨骼筋絡隱隱透過極薄的肌膚,就那樣覆蓋在祁墨的眼睛上,猶勝一層恍若無物的輕紗,遮擋住血跡斑斑的臉頰,觸目驚心。
少女腹部手臂不知何時除去,只餘一個可怖的空洞,汩汩流着血。
——她終於頹然向後倒去。
被血浸染的身軀倒在一蓬淡金色嵌絲直襟白袍裡,下一秒,磅礴靈力摧山倒海在鏡花草廬霍然灌開,濃郁如牆的紫黑毒霧在剎那間被掃蕩一淨,草廬內的景象頓時清晰:
半跪的,倒地的,多數人臉上的皮膚底下沁出點點血斑,面色痛苦。但彷彿受到了某種巨大的壓制,沒有一個人哀嚎出聲,場面落針可聞。
“三個月。”
姚小祝脖頸處的皮膚已被刺破,狂人的牙齒卻像是被一種可怖的力量牢牢鉗制,紋絲不動。
紀焦臥倒在地,已昏迷不醒。
偌大的殿廳,連呼吸聲都沒有。
那人脣色極淡,嗓音如同磨砂的碎玉,沒有起伏,甚至沒有感情,只是一字一句,敘述某種事實。
源源不斷的浩瀚靈力注入那一腕之寬的血洞,樓君弦的眼眸黑黢黢地看着姚小祝腦後的面孔,輕聲道。
“也才,過了三個月。”